松风暮时起

非要在一个小男孩的成长故事里找女性视角都是我的错。 

【一间环形剧场。律子、唯和美里呈三角形站位，是一种互相背对的姿态，各自面向观众席。】

律子：我们三人今天聚集于此地，出演一个玩笑。谁能想到？至少，我没有想到。有史记载的第一种结尾，我死在男人手中，枪杀；另一种，我活过了多余的十四年，变得更加瘦削，简化成某种女权主义骨架的肉体具象。我不能断言，哪一种更适合我，既然我无法同时感受生与死，静止与延续。如今，在这一条陡转突变故事线的开头，我，我另一个命运难测的挚友，我们仍活生生站着，并且，我们还招来了逝者的亡灵与我们同席。人已到齐，我们何不就这样开始？

唯：你的母亲，我清楚记得，你和她是很像的。

美里：我活生生站在此地，却是三角形中最不稳固的一点，因为我怀有真挚的恋情，年轻的、夭折的恋情。为了消解这场凭空出现的对话的诡异，我们可以从爱情讲起，用这个经典话题来缓和气氛。

律子：啊，爱情。既然你说到我的母亲，我觉得她至少留下了一种宝贵的想法。她把自己的角色一分为三，女人、母亲和科学家。实在糊涂，看似面面俱到，实则一无所成。一个不合格的、错误地扮演年长朋友的母亲，一个爱上了已婚上司的女人，一个手沾孩童鲜血不得不自杀的科学家，她的人生，我爱她，可正是她让我畏惧命运。她对自己的期许和解读一一落空，最后只剩一个完美角色，她只好扮演悲剧人物，性别成了她这场戏的宿命缺点。

美里：我们三人站在此处，各有使命，像你母亲留下的超级电脑。我分担女性的命运，属于她的标签是“母亲”，而你，你获得的是“科学家”。我们的主线情节、生与死、牺牲与诡计，并不为我们服务，我们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只是小男孩成长过程中的脆弱点缀。扮演不同角色的我们在各个阶段出现，推动一些波澜，搀扶他、指点他，要他向规划好的高潮情节一路迈进。我们是主线之外延伸出的诸多旁支，我们的故事，我们的故事服务于他人。我们没有故事。

律子：可事实上，这是因为，我们终究活在故事里。想想看吧！观众只好站在真嗣的视角打量世界的冷酷无情，即便他们早已逃离了可怖的青春期，他们也不得不再次体验青少年的战战兢兢和手足无措。我们——这些年长者——的老练和苦衷尽可以忽略不计，我们是可怕的强迫外力，我们在他们眼里是自私的障碍，当你和我旁敲侧击，对真嗣灌输“不要逃避”的观念，我们实是出于无奈。他的无奈和我们的无奈分享同一种本质，我管它叫“身不由己”。从身体到思想到我的喉咙和我的脚趾，无不属于他人。我说别人口中的话，我代表一类人。虽然我和你和她一样，我深爱着他人，我养猫如同养我的亲骨血，能被人记住的我，也只有“科学家”这显著的一点罢了。有什么办法？这是我的人生，却半分半毫都由不得我，诸位，我们不过是陪衬，聚光灯照不到我们身上！

唯：我早早离奇死去，阴魂不散，缠绕于故事的每个角落，如此看来，我无疑是幸运的。从一开场，我就不必直面观众和我的亲人，我只需躲在帘幕背后，躲在“死”这层掀不开的薄纱之后，独独享有死者的冷静和轻松。我和你（指律子）爱着同一个男人，我和另一个你（指美里）又关心着同一个男孩。我是原初，我其实是众多诱因最后的归宿。当我长眠于初号机之后，我几乎获得了和上帝同等的视角。我不必发声，我也不必点缀我丈夫和我儿子的人生，因为我就是最早凋亡的莉莉丝——孕育生命，无处不在，冥冥中催促所有人走向我，走向死亡和爱。尽管如此，这些意志不属于我。我的使命直到我死后才开始浮出水面，如一张曝光过度的银版照片上的画面，本该被废弃，偏偏因此有了新的用途。

美里：这个故事，这是一个小男孩的故事，一个男孩遭遇挫折的故事，一部有声有色的成长小说，本不应该有我们主场的可能。毕竟，我们三人上演的主线实是一本俗套，我的朋友爱上了作为自己上司的鳏夫，阴差阳错送命的前妻，和我，我危险地爱着一个双面间谍：无望的爱，成年人疑虑重重又悲哀的爱，我们的故事一天一天总在上演，爱与恨相互交错藏污纳垢，终究不如青少年经历挫折来得动人。说句实话，我挺羡慕真嗣。我年轻，他比我更年轻，尽管亲人对他不闻不问，他也躲开了来自外界的损害与扭曲。他完全可以随意生长，没有软弱的母亲和专横的父亲阻挠他的方向，直到他终于被发现是棋局中最举足轻重的一枚棋子，他才真正直面他父亲的权威。母亲一开始就死了，父亲变得越发严厉冷淡，这是一场势必要弑父的个体悲剧，只不过，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权威摧毁并没有区别。我们所有人都静静等待，等待你们爱的男人、他的父亲，被孩子打败的那一瞬间。王子取代了老国王，成长主题的交响乐迎来最后一波震耳欲聋的高潮，我们的使命纷纷实现。欢呼，掌声，幕布落下，所有乐器重新隐没于黑暗，黑暗重新赋予我们和谐，这不是很有意义的解决方法吗？

唯：这不对。我是说，我们真的能迎来如此一种完美谢幕？就连这种完美都自成老套了。为了表达“现代性”，王子陷入迷惘，老国王无比坚定，作为长笛、双簧管和定音鼓的我们窸窸窣窣应和主旋律，隔三差五出现，却无法阻拦领调的钢琴渐渐丧失精神，低沉的大提琴更进一步，把整场表演拉进嘈杂的谜团。我注定要敲破鼓皮，在众多嘈杂中放大我的失落。仔细听听，来自观众席的窃窃私语，他们的惊讶，就是我们将来要面对的惊讶！成长小说的结局不是成长，而是无边无际的混乱和不和谐音。你们听，序曲已经悄悄奏响了。

律子：是时候回到我们本来的位置去了。

美里：我充当一个年长的被爱慕的女性角色，我白白充当，最后谁也得不到什么。谁也没有爱，谁也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

唯：一切都要从我开始，一切终将回到我。母亲的形象才是本故事的核心，击破整个故事，务必要打碎我的影子。

律子：我们该让出位置了，是下一辈人继续的时候了，是时候了。

【突然灯灭。

终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