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k
“而河马被煮死在水槽里。”
厨房的水槽坏了，S也不清楚为什么坏了，他从来不往管道里倒咖啡渣茶叶末，也不把洗菜水一股脑搀着菜叶鱼鳞灌进去，他小心翼翼地更换滤网，将无害的污水倾入狭窄的下水道入口，每周用清洗剂擦亮金属水槽每一道接缝，他等量地爱这个水槽，等量地为它付出时间和清洗剂，如他爱他的房间和阳台绿植。尽管如此，水槽还是坏了。
他望着积水淤在水槽里分成许多层，头一层清澈，只沾着些许泡沫，接下来是浮叶和几只小小的果梗，沉下去的是泥浆和淘出来的碎米。那个圆圆的闪亮的滤网在最底下，瞪着密密麻麻许多只眼睛，明明白白地瞪着眼睛，告诉他我看上去很好可是我坏了，我不会再让水从我眼睛里压下去了。S在水槽边盯着滤网眼看了很久，忽然他在水槽底角里发现一只浸死的蛾子。两片灰粉色的翅膀已经被水压得又厚又平，沉甸甸铺在水槽底，像两片肥厚的花瓣。蛾子不大不小，长度接近半把钥匙，匍匐在水底，变成一个破旧的三角形，一块软弱的橡胶，触角和肢节都几乎随水流尽，眼睛将将要被拉扯去，只是还在犹豫去留。S盯久了也不觉得这件事情变得有趣或是将有什么转变的机会，唯一转变的机会就是他自己卸了这个滤网看一看到底有没有一只更大的蛾子瞪着眼睛鼓着翅膀躲在水管里恐吓水流不要弄脏它的触角。当然他不愿意冒这个险。一只死蛾子的两片翅膀便是那水管中霸道蛾子的警告。
那么蛾子，你想要什么呢？
S想让自己和水槽都安静一下，所以他转身坐到了沙发上开始听挂钟滴答滴答响。他明天会提早给修理工打电话，让他们在他下午上班之前就把水槽拯救出来。为什么坏掉的是水槽，而不是灯泡，而不是电话？灯泡是冷的又是热的，电话大多数时间像个死掉的门把手，然而一旦活过来就变成了烫手的门把手，烫得你要赶紧抓住它以防它再陡地冷掉了。而水槽则无关紧要，既不会让人在湿手指触碰的时候体验烈火缠身，也不会发出巨大的刺耳的声响催逼你，水槽就是水槽，有态度，安安静静。不像冰箱，人不会愿意打开冰箱和里面井井有条的氟利昂气味长久对视，或者看着粉红肉咯吱咯吱挂满霜产生一点诗性。空调也不行，电视更不行，它们存在得过于强势，很难让它们停下来和人平等对话。而水槽是完美的，当它完全空腹，它干燥整洁富有美丽，当它装满清水、浑浊的水、甚至混杂了被割破手指的血的水的时候，它还是一丝不苟，本身的整洁不被内容所损害。水槽是完美的，从材质到形状再到使命，它都是一个完美的暂时容器，一个水无可避免暗无天日的下水道归宿前的，开阔又温存的地方，它原本的整洁是污水的救赎。S发现挂钟滴答滴答走了很久分针仍滞留在“3”上面，他重想了一遍自己对水槽的赞美，分针纹丝不动。那么不要动，只发出声音好了。他想，因为他也陷入了坐着不动的姿势里，水槽两个字在脑里滴滴答答。
厨房里某处发出一串吞咽的声响，S想还是不要在提水槽了，也许水果刀会伤心，或者水龙头也堵住。但是没有水槽的水龙头还有多久的工作余地？水龙头会觉得尴尬，没有水槽等待它说完一注水流，水到处溢出，就像说多了无处放的琐事。琐事，这个词让他想起垃圾桶和剪下来的指甲碎屑，视觉上毫无章法，而说出口的东西又和大脑有关，说和想之间如何变得像流水一样流下本能？
不，但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思考的，也并不是他要说的。要紧的是暗流，是欲言又止却不自知的东西。比如，他盯着挂钟倒在沙发靠背上，比如，他今天在地铁站看见一个人。好像又不是地铁站，也许是地下车库，一个人。又是这样。水槽轻声细语。你上次好像在桥上看见过他的，我见过他的，虽然他并没有注意到我。S缓缓躺在沙发上。是啊，一个人，他看见了。S两只手搭在肋骨上，感觉他并没有失却一根骨头，他大概失却的是移动，是挂钟失掉的那另一半功能。
看见和失去，这是另一个话题。
那个深夜独自在桥上抽烟的浅头发男人，有着一双红眼睛。S不知道怎么去描述，舌头愣在他嘴里和大脑一起哑了，那双眼睛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当他第一次在夜里、在路灯光和桥头看见那双眼睛，美这个词就从他眼里被轻轻夺去了，被另一双眼睛夺去了。
那之后的故事，不妨概括为奇遇，因为眼睛的主人来访，然后离开，阳台没有留下烟草味，烟灰缸里徒有烟灰。S哑口无言地不抱期待，在之后，在水槽坏掉的这天早上，或者中午，或者下午下班的时候，任何一个随便的时刻，一处地下停车场或者是地铁站，他又看见那个人，睁开眼闭上眼呼气吸气，红眼睛。
挂钟又在响了，挂钟只会响，走不动了。它也迷上了什么吗？水槽？现在，S躺下来想，现在屋子里有被堵塞的水槽，不会挪动的挂钟，和一个上了思考发条动弹不得的人。或许正像我在思考红眼睛一样，水槽在思考蛾子，挂钟在思考我们不思考的东西。从一开始S就切入了不正确的故事，让日常小事发展成一株奇形怪状的巨大豌豆藤，他明明只是浇水，不料被叶蔓卷起，随着朝天空越长越高。他爱谁吗？他期待什么？他躺下之后什么时候会再起来呢？水槽里的蛾子变成河马了吗？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S想他明天要找人来修理水槽。他想明天一定能找到红眼睛用魔法让水槽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