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暮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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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白】再会

复健,简单故事,尝试用正常写法写不正常想法。

 


 

最初她们于一间小酒馆结识。小酒馆是她常来写稿的地方,老板不欢迎喝多了闹哄哄扰事的酒鬼,来这里大多都是放不下架子去“真正的”酒吧勾三搭四的道德病患者,也就是说,一些没胆量又想体验夜生活的文人们。因此,就算在这儿耗到深夜也不会看见谁和谁骂骂咧咧抄起吧台椅哭号对砸满脸血泪横爬,所有人都文雅过分,悄没声端着杯子一口一口克制地喝着,眼神紧绷绷左一下右一下乱滑,颇担心有人盯着他看似的。酒吧亮堂堂的冷白色光线之下(作为酒吧实在亮得过分),这些人活像是在手术室怀着负罪感开酒戒的医生。她心里忍不住叹气,这群人活着逼疯自己顺带连观众也逼疯了,喝个酒这样矜持,活该束手束脚,混不出名堂。吧台角落安静得像真正的手术室,她手边摆一杯玛格丽特,小啜三口之后,摒除杂念立刻卷起便笺本,就能在半小时内搞定五百字左右的草稿。酒吧两点打烊,她十一点来,十一点半回家,往往一点就可对着电脑邮箱页面发送成功字样转肩揉手指准备就寝。

 

这是她的生活,简短有力节奏明快。上班,高效率工作,下班,医院式酒吧短暂停留,睡觉。休假时,独自一人看展览看演出。有一个笔友,每周通信,每封信控制在一千字内。生活,我们的伊丽莎白小姐对其爽朗一笑,不置可否地抬了抬眉毛。没有男友吗?朋友呢?别问。她只会对你抬眉毛,笑都不会笑。

 

生活,当她突然考虑这个词及其背后牵扯的一切事物时,她稍微有点困惑,但困惑自觉无聊地咂咂嘴,绵软在第三口玛格丽特里,她眼前的空白纸页更需要她注意。可是她用的便笺本,通常有这样白吗?白得像是骨头,细细的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五条……珍珠母的光泽点在纸头上,作为纸,它太细致了,又那么窄,连一个三字母的单词都写不下。伊丽莎白愣了一小会,伸手摸摸变成细圆柱的纸,她又觉得自己摸的是什么瓷质筷子,待那筷子颤了一下,居然弯成几段,过于灵活地收折移开,她才后知后觉抬起头,发现身边坐了一个小女孩,一只手白得死气沉沉,正巧搭在她本子旁边。小女孩冷冷淡淡,也抬头瞧了她一眼,蓝眼睛像寒气沉沉的湖水,美得发冷,这样的目光望着她,几乎能冻穿她,说我能喝一口你的酒吗?

 

伊丽莎白小姐不是爱迟疑的人,她睁圆了眼睛微微张着嘴可她笑着说好吧,只能一口,多了你会醉的。小女孩的目光停留了五秒,骨头般细瘦的小手捧起杯子,她咬着杯沿舔似的喝了一口,果真只喝了一口,皱起眉放下杯子,不说话,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眼睛半天不眨盯着伊丽莎白。伊丽莎白浑身不自在,她不爱和小孩打交道,又不愿意被小孩盯走——新闻起稿都没起,不甘心走。她浑不知道这孩子怎么进来的,又怎么瞧上角落里她的酒,怎么动了心思死盯住她不放,她就是不乐意走,也不乐意理这目光。

 

于是她招手示意老板,要来一杯果汁,推给小女孩,自己收拾本子,打算换个位置。没料到小女孩一见她起身,立刻摇摇晃晃举起杯子想从椅子上跳下来。椅子高,她手里举着又重又冷一杯果汁,脚踏不到底,时时刻刻要栽倒下来。伊丽莎白无奈,胡乱把纸笔塞进包,轻轻抱下小女孩。“你能不能说话?”伊丽莎白躬身问,绿眼睛对蓝眼睛,相互盯来盯去盯不出什么,小女孩点点头却不出声。伊丽莎白环顾酒馆一周,没人注意到有小孩混进来了,或者大家都忙着装作看不见,偏没有一个人眼睛朝她们这儿溜。她碰上麻烦了,直觉告诉她,她最好也装瞧不见转身就走,回家立刻开电脑,还能一点前写完交稿。她就这么做了。

 

可是直觉没告诉她,小女孩不罢休,跟着她一路走回家。偏偏酒馆就在公寓楼下,偏偏一路走回去也没有面色焦灼的中年妇人冲上来揪住小女孩喊玛丽或者爱丽丝或者乔治安娜你去哪里了快跟我回家。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伊丽莎白束手无策地听见身后不紧不慢跟着的嗒嗒嗒步声,心里直叹气。遇上麻烦了啊,伊莎。甩不掉的小影子,伊丽莎白关门,只能无可奈何重重拦住走廊灯光伸进屋内的舌头,关不住明目张胆踏足入室的小女孩。

 

伊丽莎白给小女孩倒了一杯果汁。

 

小女孩看着伊丽莎白匆匆忙忙搬来电脑,“我没有地方去。”她说了这么一句,语调冷静,那种刚学会说话的人偶会有的、对人世毫无所知的冷静。伊丽莎白不知作何反应是好,她该好言劝慰小女孩,抄起电话致电警局,请他们带走小女孩,现在是十点,自己还有可能照例完稿。或者她该在一出酒馆察觉被尾随就走向警局,不该装瞧不见,怕麻烦倒惹来更大麻烦。可是没办法,她习惯性地怕麻烦。她抬一抬眉毛,如她对条目鲜明的生活所做的那样,她替小女孩打开电视,说自己去隔壁工作了,如果她困,就去那一间屋子睡觉(她指指卧室)。

 

一时间她听见从起居室传来嘈杂的广告音乐和不断换台的短暂沉默,她拍拍脑袋集中精神,专心打字。写完的时候恰好一点整,从书房出来,电视已然黑了。她悄悄踱进卧室,昏暗里床上缩了一小团毛茸茸毯子,一颗淡金脑袋乱糟糟枕在毯子角,小女孩乖乖睡着了。

 

从此生活变成了一个形容少言寡语的词。伊丽莎白对自己逐渐习惯这种奇怪的无对话日常惊奇不已,她找过警察,旁敲侧击询问是否有儿童走失,待到对方反问却又支支吾吾拿采访遮掩过去。鲜少的出门采购变成儿童区购物,不再去酒吧写稿,而是回家煮两人份的简便晚餐。小女孩不说话,整日呆在家里守着一个广告频道看电视,看伊丽莎白买的乱七八糟的书,趴在阳台上看人走来走去。奇怪的是,从没有多嘴邻居来问,这是谁的孩子长得真可爱,也没有警察破门而入以拐带儿童的罪名逮捕伊丽莎白,也没有热心的社会工作者来调查学龄儿童辍学在家看电视声音太大扰民。没有,没有,谁都没有转过脸来看看,活在城市角落的伊丽莎白小姐和她谜一样的小女朋友。伊丽莎白小姐佯装一切都正常,继续写一篇又一篇报道该城市匪夷所思离奇古怪的事件的新闻稿,却不想承认,最古怪的离奇故事就是她自己和隔壁房间沉沉睡去的小姑娘。

 

当我们故作镇定,坦然接受涌来的一切离奇,离奇是不是能自己扯下面纱,露出平凡内里,朝我们大笑不已?事实是,不能。离奇变成日常,可还难以消化。然而没有人在意。只有伊丽莎白日复一日故作镇定,对生活抬抬眉毛,好像识破了它的花招,似乎毫不在意,绕开离奇继续过活。

 

究竟她绕开了没有?小女孩偷偷转过脸来一笑。她再没说过话。

 

伊丽莎白自己也难相信,小女孩跟她这样生活了三年。三年前她们是陌生人,三年后依旧如是。作为初始阶段的难耐的陌生居然如影随形,不能不说是神奇了。怎么生活?就生活而已。不说话,没有交流,活在一处,平行地活着,彼此像另一种生活的影子投射对方。影子和影子之间缭乱绞起波纹,窗户前永远安安静静坐着一个小女孩,那边的伊丽莎白对着电脑,钟表都不愿意走动出声响,这里连交流的欲望也不存在,钟表也懒了。

 

维持陌生的第三年,五月份中旬某一天,小女孩洗了一个漫长的澡。早晨伊丽莎白出门的时候,浴室门紧闭,传来哗哗水声。晚上回家,浴室门还是关着的,水声不停。伊丽莎白拿不准小女孩是不是出来过,检查了一遍毛巾,都干干叠好摞在一起,没有被用过。她忐忑不安地开了电脑,开了又关,呆呆坐在起居室沙发上,独独听水声哗哗不止。她想冲进浴室里,问问小女孩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不肯出来。水声继续响着,无穷无尽,像一种冗长的拖延,她被拖延再一次蛊惑,没有力气打破陌生人之间的誓约。所以她就坐在沙发上,等待小女孩自己走出来。

 

那天她等到天色发白,整个人毫无力气,裹紧毯子乱披着头发和水声枯耗,但是没有,没有人出来。她终于翻出备用钥匙开门,浴室里面热气腾腾白雾弥漫,雾气散去,没有人。

 

小女孩去哪儿了呢?她凝视着浴室地板上一小滩冲淡的红色血迹,突然觉得疲惫至极。

 

陌生人之间强烈的沉默不声不响地磨损了伊丽莎白。陌生人变成生活的一部分,之后不声不响离开,几乎要把伊丽莎白击倒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她开始不断怀疑既成事实,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会碰见一个小女孩?为什么那个小女孩不愿开口却不肯离开?为什么她流血之后不告而别?究竟又是谁的血?为什么我竟然不做反抗,顺从地让陌生的小女孩跟我回家,等到她离开,才冲进浴室开门?到底从哪里开始出了错误?

 

为什么?为什么她是她,我是我,事件是事件,生活是生活?为什么的终点在哪里?

 

伊丽莎白小姐的生活节奏出了岔子。她迅速地退租,换工作,移居另一个城市。伊丽莎白小姐不得已,给不发一言的小女孩起了一个名字,半是绝望半是无聊,她编造出娜塔莉亚这个名字。念叨久了,好像小女孩真的曾对她讲过,她的名字叫娜塔莉亚。她是来自寒冷国度的女巫,披戴上小女孩的外表,只为窃取人们的沉默和关心。

 

也许她们会再见。

 

伊丽莎白在新的城市的某间超市拆开一只牙刷包装,把牙刷偷偷塞进袖子里。也许这样,装作看不见的人就能转过脸来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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